這一夜,誰來說相聲 段子四:〈四郎探母〉

演員︰

李立群(嚴歸)

金士傑(白壇)

陳立華(鄭傳)

嚴 歸:根據民意調查顯示,政府諸多新措施中,最得民心的德政莫過
於開放兩岸的交流。

白壇:聽說兩岸開放以來,台灣已經有四十多萬人回大陸探親或旅遊。
這個政策的確是好的。

嚴 歸:其實這一切都是多餘的。

白 壇:怎麼會是多餘的?

嚴 歸:因為政府就算不開放探親,你也可以去探親。

白 壇:這是什麼道理?

嚴 歸:在政府開放探親以前就有多少人已經去過大陸,你知道嗎?

白 壇:你有認得的嗎?

嚴 歸:我告訴你,在開放前五年,我爸爸就已經回去過了。

白 壇:這麼說,他算是偷跑了?

嚴 歸:這哪算偷跑?偷跑是開放前兩天明知道會通過故意去犯,就像
賽跑前兩秒偷跑,這才叫偷跑!我爸爸前五年就回去了,那哪叫偷跑。

白 壇:那要叫什麼?

嚴 歸:那叫「反攻大陸」!個人式的反攻大陸!等政府等哪一年啊?
等兩輩子都等不到!(激動)對不起,你放心,反攻大陸只是個名詞而已
,不是動詞,更不可能是個進行式!未來式我看機會也不大。(跳出)
我今天可是冒著生命的危險講這些話!(看現場校的觀眾)我看笑的人
也脫不了關係。大家等著瞧,生死置之度外!

白 壇:你爸還真有冒險犯難的精神。

嚴 歸:這是他一定要做的一件事。

白 壇:怎麼說?

嚴 歸:我爸爸面對的是太多過去的歷史,太多太多未發生的以及可能
發生的事,這些都在心裡累積著,像垃圾一樣,擺太久了不行。

白 壇:你父親是怎麼處理他心中的垃圾?

嚴 歸:他用速戰速決的方式做一次大掃除。長痛不如短痛,快刀斬亂
麻…

白 壇:怎麼說?

嚴 歸:別人探親總是計畫大半年,返鄉後住他個個把月。

白 壇:應該的。

嚴 歸:我爸爸是臨時起意,回去一天就回來了。

白 壇:一天? 他忘了帶機票?

嚴 歸:那裡! 你聽過「四郎探母」嗎?

白 壇:「四郎探母」?就是講楊四郎在番邦十五年 見不到家中老母,
後來抓到機會克服萬難趕回家見老母一面又去了?……真是好戲!

嚴 歸:「四郎探母」對不對?(白點頭)我爸爸自稱是「四郎探親」。

白 壇:令尊原來是個戲迷?

嚴 歸:何止迷!在所有的平劇中,他最喜愛的就是「四郎探母」。

白 壇:的確很感人。

嚴 歸:何止感人?我父親每一次在國藝中心看「四郎探母」,不但要
看得淚流滿面,還得獻花!

白 壇:獻花?有這規矩?

嚴 歸:每到楊四郎唱到排除萬難,見到了老母,天亮又要立刻離家,
手裡被姊姊﹑妹妹抓著……(叫板)
「楊四郎心中如刀裁……」(大驚狀)啊!!!……

白 壇(嚇一跳):幹嘛?!

嚴 歸:家父衝上台獻花了。

白 壇:太荒唐了! 那演員怎麼辦呢?

嚴 歸:是啊,你說接下嘛,戲就斷了,不接嘛,看老先生站在台上直
掉淚不下去,也不行啊!

白 壇:那怎麼辦?

嚴 歸:我也不知道怎麼辦。反正國藝中心下回再演「四郎探母」就得
多派兩個憲兵看著我爸爸。

白 壇:認得出嗎?

嚴 歸:他們只要看哪個老先生淚汪汪的抱一大束花就是他了。

白 壇:他每場到那都哭啊?

嚴 歸:哪到那,我爸爸看每次撕完票進場就哭了。

白 壇: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,讓你爸爸對這齣戲這麼痴迷?

嚴 歸:因為我父親他認為楊四郎是個悲劇英雄,而這個情況跟他很像
,所以我爸爸認為既然他生活在一個註定是悲劇的時代裡,他就要讓
它悲到底。(白迷惑)悲到底也就不叫悲,叫美了。

白 壇:你家鄉還有誰在?

嚴 歸:很少了!我父親在家排行老四。

白 壇:難怪這麼認同楊四郎。

嚴 歸:他母親,也就是我奶奶還在,九十多了,還有他的弟弟,我五
叔,還有他的髮妻還在,就是我大娘。\

白 壇(小聲):大陸還有老婆?!

嚴 歸:還有他兒子,就是我大哥,我爸爸生下他十八天就從軍了,以
後從沒看過他。

白 壇:是這麼悲慘的情節啊?

嚴 歸:這才美啊!

白 壇:還叫這個是美?

嚴 歸:他跟他同事比起來,誰比他慘?多風光啊!

白 壇:比慘啊?

嚴 歸:是這樣的一個時代,就是比這樣一些事情。我常常聽到一些老
先生在比「我家裡還有什麼什麼……」「唉啊!我多少年怎麼怎麼…
…」「我怎麼怎麼的」,一見到我爸爸,都不講話了,個個肅然起敬
(恭敬狀):「嚴老,您上座。」心中還帶了三分嫉妒。

白 壇:別比了。

嚴 歸:你說美不美?

白 壇:美美美。您上座。

嚴 歸:我上座幹嘛?

白 壇:後來呢?

嚴 歸:我爸爸來台灣很久,都不能通信,那時候兩邊都不能通信。

白 壇:是、是。

嚴 歸:兩邊都不是人。

白 壇:啊??

嚴 歸:到了民國六十九年,他知道那邊可以通信了,那邊成人了。

白 壇:嗨!

嚴 歸:他就拿出楊四郎的精神,冒著危險託人從美國輾轉把信寄過去。

白 壇:這的確是那時候唯一的辦法。

嚴 歸:有一次我爸爸請長官到家裡喝酒,兩個人正在酒酣耳熱之際,
老長官對我爸爸說(耳語):「老弟……你現在跟大陸通信會不會…
…太那個什麼啦?」我爸爸拿起酒杯一拍桌子說(慷慨激昂):「我
跟家裡寫信,我一不透露情報,二不求升官,我反對的是共產黨,又
不是我媽媽!」老長官拿起酒杯一拍桌子,說:「好!這才是男子漢
!就當我沒問!」兩個人「枯喳」乾了一杯!過一會兒老長官還是有
點擔心就說:「你這時候通信到底敏感,你可別給自己惹什麼麻煩了
。」我爸爸立刻放下酒杯一拍桌子說:「現在要是誰讓我回去見我媽
媽一面,然後立刻槍斃,我眼睛都不會扎一下!」老長官一聽拿起酒
杯一拍桌子說:「好!這才是人!就當我沒說!」兩個人「枯喳」又
乾了一杯。

白 壇:好一番袍襗之情!

嚴 歸:我爸爸一聽,勁頭來了,一拍桌子說:「好!這麼說我就去了
!」老長官也一拍桌子說:「好!你去!當我沒看到!」又乾了一杯
。長官轉身收拾東西走到門口回頭對我爸爸說(舉拇指):「就當我
沒來!」我爸爸第二天就去辦戶口騰本。

白 壇:老先生準備出關了。

嚴 歸:我爸爸一輩子沒出過國,第一次出國,就是為了回國。

白 壇:唉!什麼文法?

嚴 歸:唉!什麼時代!二個禮拜護照辦好了之後,就看我爸爸一個人
「東市買駿馬,西市買鞍韃,南市買配頭,北市買長鞭」。

白 壇:這下怎麼成了花木蘭了?

嚴 歸:他現在只求「願借明駝千里足,送兒回故鄉。」

白 壇:唉啊!準備上路了!

嚴 歸:那天是三月初四,陰偶陣雨,我爸爸一大清早收拾好行李,要
出發了,我本來要送他到機場。

白 壇:老人家出國送送是應該的。

嚴 歸:但是他就是不肯,他堅持在清晨的細雨當中,獨自走完這條漫
長的歸鄉路,暮宿黃河邊。

白 壇:唉啊!悲到底,美感就出現了。

嚴 歸:這你就懂了,這叫「悲到最高點,心中有四郎。」

白 壇:後來呢?

嚴 歸:我父親拿起行李,這時候從袋子裡掉出幾個橘子。父親是個胖
子彎下身去自然困難些,我看著父親的背影……

白 壇:好了,好了,這會兒又成朱自清了!你們老家在哪裡?

嚴 歸:河南孟縣前姚村,最靠近的一個大城市是洛陽。

白 壇:那很方便,大概從廣州就可以直飛洛陽了。

嚴 歸:路程才曲折呢!我講給你聽。我爸爸清晨六點出門,中午十一
點到香港,就馬不停蹄的去辦返鄉証,以為很困難,結果很容易。証件
已經辦完了,我爸爸急性子,飯也不吃,也沒心情看香港,就直奔國際
電信局,掛一個電話到我五叔上班的地方。(同時演二角)「老五,我
四哥啊!」我五叔接了電話驚訝無比,「四哥!四哥!」我爸說:「老
五,不要說話!你聽清楚!我明天就回家了。」五叔說:「四哥!四哥
!」……「你不要說話!我的時間很短,現在回去又很敏感,我回去就
是為了看家人,所以千萬不要聲張!」五叔說:「四哥!四哥!」…
…「不要說話!記住,明天,我不要看到任何外人,更不接受任何官方
招待,明天中午十二點到洛陽機場來接我,不見不散,其他的話見面再
談!」「叩」(掛電話,沈思壯),就聽到「四哥,四哥……」。

白 壇:怎麼還聽到?

嚴 歸:在他腦子裡。他又拿起聽筒說:「你不要講話!」掛上電話就
直奔九龍車站,買票上車,一上火車,他把帽子拿下來,衣領也放下
了。

白 壇:不緊張了。

嚴 歸:不,換成了另外一種緊張。

白 壇:緊張什麼?

嚴 歸:進入「匪區」了。

白 壇:這麼怕嗎?

嚴 歸:徐蚌會戰他還參加過的。他這麼單槍匹馬回去,要是被抓起來
改造,失蹤三年沒有人知道。

白 壇:想那麼嚴重。

嚴 歸(極自信):你不了解共產黨!

白 壇(不知如何反應):我?

嚴 歸:好不容易,到了廣州,過海關辦手續的時候,非常緊張,沒想
到海關先生非常客氣:「返鄉同胞啊!稀客稀客,好多年沒回來了,
歡迎歡迎,抽根煙!」我爸爸理都不想理他。

白 壇:幹嘛啊?

嚴 歸:他心裡想著:「不接觸,不談判,不妥協,不嘻皮笑臉。」

白 壇:他成了「四堅持」了!

嚴 歸:我爸爸拿了証件,走到廣州車站大門口,看著大陸,心裡覺得
很空虛,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似的。

白 壇:少了什麼?

嚴 歸:所以他就「啪塌」在地上打了個滾。

白 壇:幹嘛?

嚴 歸:不是楊四郎在趕回宋營的時候「啪塌」被馬絆了一跤,翻了個
跟斗?

白 壇:絆馬索。

嚴 歸:所以我爸爸非要來這麼一招不可。

白 壇:喔!老先生的潛意識發作了,那翻了跟斗之後呢?

嚴 歸:七﹑八個人過來扶他。

白 壇:老先生有沒有怎麼樣?

嚴 歸:沒事,老先生二話不說,拿了行李,對自己說一聲「好,衝!」。

白 壇:衝了!

嚴 歸:直奔廣州機場櫃台。

白 壇:去買飛機票。

嚴 歸:買不到。

白 壇:買不到?

嚴 歸:客滿。

白 壇:怎麼辦?

嚴 歸:直飛上海。

白 壇:上海?

嚴 歸:上海第二天有飛機飛洛陽。

白 壇:好辦法。

嚴 歸:辦不成。

白 壇:又客滿?

嚴 歸:人不夠,不飛。

白 壇:有這種事!

嚴 歸:那就要問你了。(白不好意思)我爸爸一時情急,就問「後門
在哪?後門在哪?」他聽說大陸流行走後門,心直口快不加思索就問
人家,旁邊一個就說:「後門在那。」就看到老先生拿著行李走走走
走,耶!怎麼一走走出機場後門啦?

白 壇:老先生也太心急了。後來怎麼辦?

嚴 歸:改搭火車。

白 壇:改搭火車?

嚴 歸:於是我爸爸搭上當晚發往烏魯木齊的火車。

白 壇:到新疆?

嚴 歸:第二天中午中途站洛陽下車。

白 壇:也是辦法。

嚴 歸:他對自己說:「好,衝!。」

白 壇:又衝。

嚴 歸:包了一部車到了上海車站,買了軟臥立刻就上了車。

白 壇:上車。

嚴 歸:長夜漫漫,老先生一夜輾轉難眠。

白 壇:喔,想家。

嚴 歸:不,因為火車正好要開進他年輕時候的戰場。

白 壇:對,這列火車要經過蚌埠到徐州。

嚴 歸:一幕一幕的戰場畫面在他腦海裡飄過,剎那間他的老戰友,好
像鬼魂般纏著他的心靈。黎明時刻,他從雜夢中驚醒,發現太陽竟然
照在黃淮平原上,而天愈亮,他的心情愈接近他童年的回憶。

白 壇:目的地快到了。

嚴 歸:他想著老長官跟他講的話「男子漢」三個字,不禁掉下淚來。
到了中午,火車終於開進洛陽車站。

白 壇:到了!

嚴 歸:我爸爸已經看到他熟悉的房子和街道。準備迎接這一輩子最重
要的約會。下車,拎了行李,上了計程車,就對司機說:「衝!」

白 壇:衝哪兒啊?

嚴 歸:「洛陽機場。」司機說:「同志,現在機場沒有班機喔!」,
「不要管,衝!」小夥子看到老先生手上拿著一百塊人民幣,心想:
「衝吧,管他哪來的傻瓜!」恨不得把油全部衝出來!「煞—-蹦!」
就到洛陽機場。

白 壇:這麼快!

嚴 歸:遠遠見到機場果然只有一個人影,我爸爸慢慢走上前去,在背
後看了半天,心想:「這個人這麼瘦小怎麼可能是五弟?到前面給他
看看。」那個人心想:「這個人這麼肥胖,怎麼可能是四哥?」我爸
不管上去指著鼻子說(指):「是你嗎?」。

白 壇:有這種問法?

嚴 歸:對方說:「四哥!四哥!。」

白 壇:就是他了!

嚴 歸:兩兄弟認出來了!

白 壇:可認出來了。

嚴 歸:就聽到五叔說:「四哥!四哥!」「你不要說話!」(堅持)
「四哥!四哥!」……

白 壇:等等,他到底要說什麼?

嚴 歸:五叔說:「我有一個消息,瞞了你很久,現在要告訴你,就是
媽媽兩年前就過世了。」

(沈默。)

白 壇:這種傷心事!

嚴 歸:爸爸一聽就不說話了,一個人衝進廁所難過了半小時,出來以
後就說:「回去了,回台北。」

白 壇:回台北!

嚴 歸:五叔立刻抓住我爸爸說:「你千萬不能回台北,你都已經來了
,不能回台北。」我爸一聽又進了廁所又半小時。

白 壇:幹嘛?

嚴 歸:他要思考,他考慮很久,他心想,現在走,就悲到底了,但是
現在不走,也是悲到底了,剎那間他把他一生當中的事輕重緩急都想
通了,外面五叔叫:「四哥,四哥,天快黑了……」,就聽到四郎在
廁所裡唱起來了!

(叫板)「ㄘㄤㄘㄤ……公主去盜金批箭,不由本宮喜心間,站立宮門
……」「啪塌」!

白 壇:門開了!

嚴 歸:……「叫小番!」

白 壇:好!

嚴 歸:一叫「好」,「五弟,拿起行李,咱們回家。」

白 壇:「好,衝!」

嚴 歸:他們倆叫了輛三輪板車直返家園,在車上五叔問我爸:「你這
次回來在家裡住多久?」我爸說:「明天早上就走。」

白 壇:啊?

嚴 歸:五叔說:「四哥!四哥!」「你不要說話。」我爸爸握住五叔
的手,既堅強又脆弱的對他說:「我真的只住一天,希望你了解。」白 壇:這種心情真難了解。

嚴 歸:快到家了,覺得好安靜,我爸爸忍不住叮嚀老五一聲:「今天
晚上家人團聚的事,不要聲張,外人不適合聽,也沒有人聽得懂。」
三輪板車轉個彎就到了家門口,一看。

白 壇:安靜的田園,兒時的回憶……

嚴 歸:什麼!滿坑滿谷的人。

白 壇:怎麼了?

嚴 歸:附近所有的人都來了,隔壁村的,兩三個小時騎車到的人也來
了,家門口擠得水洩不通。我爸爸一急,眼睛一瞪,對五叔說:「不
是告訴你不要聲張嗎?」五叔說:「我沒說,電信局不會說嗎?我告
訴你,從昨天下午,你要來的消息就已經傳開了,大家都要來看從台
灣來的人長什麼樣?」

白 壇:那真是新鮮。

嚴 歸:我爸爸心想:既來之,則安之。用力擠過人群,走到自己家門
口,一看,跟他夢裡的場景一模一樣,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也似乎在
夢裡一一排練過,像祖先磕頭、跟家人寒喧、摸摸小孩的頭啊,和?BR> a人擁抱哭泣啦,我爸爸淚流滿面。五叔的媳婦這時候拿來一條毛巾
,那毛巾黃黃的,我爸爸流著淚就說:「謝謝,不用了,我不吃餅。」

白 壇:這是毛巾耶!

嚴 歸:我爸爸說:「不用,我不擦!」過了一會兒,五嬸拿了一個餅
過來,我爸急忙說:「我不擦,謝謝!」

白 壇:唉啊!全搞混了!

嚴 歸:過了一下,我爸說時間寶貴,要上娘的墳上去,這不說還好,
一說外頭一兩千人都要跟去。

白 壇:祭墳有什麼好看?

嚴 歸:台灣來的人祭墳就可能好看。三月天的麥田被這一千多人踩得
亂七八糟,好不容易找到我奶奶的墳,七十多歲的老人二話不說跪下
去就磕頭,放聲大哭。大家看了,很滿意。應觀眾要求再磕一次。

白 壇:啊?

嚴 歸:祖墳一大排又沒有碑,所以五叔就一一介紹:「這是爺爺的﹑
奶奶的﹑曾奶奶的…」,到最後有一個墳,五叔沒介紹,我爸爸看到
了,就問:「這是誰的墳啊?」五叔不大好意思說,旁邊一個小孩說
了:「這是給你準備的。」我爸爸本來還不大相信,五叔說話了:「
這麼多年沒有你的消息,我們想您大概…所以給你準備了。」我爸爸
看了看自已的墳,回家路上哼起平劇。

白 壇:又是「四郎探母」?

嚴 歸:不,這次哼起了「烏盆記」了。(唱)「烏盆啊,烏盆…」

白 壇:好了!

嚴 歸:回到家,時間不多了,我爸爸要求清場。

白 壇:清場?

嚴 歸:只剩七八個人都是家裡的人,大娘、五叔,我大哥,我爸叫大
家把家裡的杯子全拿出來,他拿出一瓶XO,一一倒酒說:「敬這三
十二年,大家乾了這一杯。」這個晚上我期望了三十多年,我夢想著
三十多年說不完的話,能夠在這一天晚上化掉。這三十年,我不在,
不能照顧娘,我現在只能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。」

白 壇:幹嘛?

嚴 歸:他準備跟他們下跪,就看到我爸一彎身,三個人一個箭步拉
住他了。

白 壇:不讓他跪。

嚴 歸:大娘說:「我們也沒有做什麼,只是過日子而已,真的沒什麼
。」這麼一放鬆,我爸又跪下了。

白 壇:著地了!

嚴 歸:差兩公分,又失敗了。掙扎半天成了這姿勢(做姿):「四
郎探母劇照」!

白 壇:啊?

嚴 歸:我爸爸心裡難過。

白 壇:難過。

嚴 歸:他心想:「我這一次來就是為了這一跪,我跪不成就白來了!
」我爸急中生智換了一個戰術。他說:「那邊那個房間我沒看過喔!
」三個人轉頭的一剎那,我爸爸「噹!」跪下了。

白 壇:跪成了?

嚴 歸:跪成了。

白 壇:滿意了。

嚴 歸:嘔死了。

白 壇:怎麼會呢?

嚴 歸:他老人家用力過猛,一個滑壘到門外去了!那一千多人望著他
,覺得好奇怪。

白 壇:他們還不散!

嚴 歸:我爸心想:他們還真沒白等!後來他們三個涕淚縱橫的,跟我
爸爸聊了三個鐘頭,之後,我爸爸要求再清場。

白 壇:還清場?

嚴 歸:他要求跟我大娘在黎明前獨處一陣子。

白 壇:這什麼感受?

嚴 歸:兩老人,在暗暗的小燈炮光以及祖先牌位小燭光前彼此相望。
我父親在那黑暗中試途尋找到一點過去的時光的影子……一些年輕時
的歡樂……

白 壇:已經很美了。

嚴 歸:彷彿掉進了時光滯留中,一時不知過了多少時間,他眼前走過
了多少往事,陽光﹑麥田﹑笑聲……

白 壇:更美了。

嚴 歸:雞鳴聲一起,全部畫面消失!

白 壇:天光乍現。

嚴 歸:我爸一驚醒,一看,哇……!

白 壇:怎麼了?

嚴 歸:真老!他心想:「我也這麼老嗎?」

白 壇:情緒打結了。

嚴 歸:打什麼結?我爸爸一起身,看了一下錶說:「衝!」衝出去了
,不回頭。

白 壇:怎不回頭?

嚴 歸:不敢回頭了!他眼框中都是淚水,他知道背後的所有人眼框中
也都是淚水。當天就搭上洛陽到廣州的飛機,當晚就從香港回台北了!

白 壇:真是神速!

嚴 歸:我爸爸當天晚上很晚進門,大夥都嚇一跳。

白 壇:怎麼?才三天而已。

嚴 歸:人瘦了一圈,臉上的表情好像好清鬆,又好像好沉重。

白 壇:怎麼?

嚴 歸:他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辦完了,可是這麼一來,他就沒重要的
事可辦了。

白 壇:真是難得!

嚴 歸:我一直找話說,想用一句話問出他的心情,後來想到了。

白 壇:怎麼問?

嚴 歸:我說:「爸……美不美?」

白 壇:他怎麼說?

嚴 歸:他想了想,點了一個頭,進了房間。

(二人向觀眾鞠躬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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